(來稿選登)武洪民:學生遲到之后
學生遲到之后
王甜甜又遲到了。
她也感到問題的嚴重性,站在門口淚汪汪地看著我哀求:“老師,對不起,請再原諒我這一次,保證以后不再遲到。”
我鄙夷地看著她。她十一歲,細挑個兒,一身過時多年又極不合身的衣服,又破又臟,一頭短發像荒地上的野草,兩眼睡意未消,嘴唇干裂。要不是背上的書包,誰都會認為她是要飯的花子。作為零零后的一個女生,怎會懶得出奇、不守信用、自毀自尊呢?
昨天的班會上,我總結開學一個月來學生出勤情況,王甜甜是遲到缺課最多的一個,光檢討書、保證書在我手里厚厚的一沓子,其他學生的違紀也不好處分。她聲淚俱下地求我和同學們原諒,又一次保證:如果再遲到自愿退學回家。
我真想振臂一呼,攆她回家兌現諾言深刻反思,噴出我胸腔里的惡氣。教室里幾十雙眼睛望著我,看不出一點群情激憤,反而流露出掩藏在老師“高大形象”威懾下的哀怨。理智告訴我:再優秀的教師,如果公眾場合下對教師眼中最不可理喻的學生采取了過激的舉動,那他將會永遠得不到學生諒解。
就這樣算了?我不甘心于草草偃旗息鼓。對她不再追究,是否慫恿她繼續遲到,繼續保證,繼續哭啼,又繼續遲到,繼續保證,繼續哭啼的惡性循環中。這樣的“優秀典型”一旦樹立,全班同學個個在其他紀律上也仿而效之,那將會出現什么樣的局面——全班學生紀律渙散,遲到、缺課、打架、逃學現象屢禁不止,學生學習成績一塌糊涂,安全事故接連不斷,家長告狀信接二連三,期末質量評估名次全鎮倒數,……我不寒而栗,猶如熱鏊子上的螞蟻度秒如年。怎么辦,學習包青天,大義凜然,殺一儆百,讓“師道尊嚴”的大旗永遠在講臺上高高飄揚,成為震懾學生的一把尚方寶劍!可班上那幾十雙眼睛里的哀怨分明是火山下蓄藏的巖漿,不是不噴,只是等待那撕裂的口子;王甜甜看似在身經百戰中的屢挫下萎靡不振,但要因自己方法上一時不慎,她想不開出了無可挽救的事故,那奮斗了十幾年才撈到這樣一個飯碗——雖不能榮華富貴,但不至于潦倒不堪,可就被人輕而易舉地踢開了,輕則一生囹圄,重則獻出生命。
課后,我把班長叫到辦公室。平時這個我身邊的“開心果”,卻也在今天暴風雨來臨前的烏云下不知所措,膽怯地站在那里不敢直射我的眼睛。我向他了解王甜甜家中的情況,希望在能了解到有價值的信息中尋覓出教育的辦法。班長說王甜甜性格內向,孤僻怪癡,加上她極不衛生,沒有學生與她來往,具體也不清楚她家的情況。只是偶爾聽大人們議論她家有一老奶奶,祖孫相依為命;父母十年前外出打工,頭幾年年底還回來看看,自從在外生了兒子,再也沒有見回來過。
她有父母?開學初統計學生基本情況“家長(或監護人)”一欄下,她只寫“奶奶”兩字,也沒有電話,我問她爸媽呢,她說死了,當時事忙也就擱下了?,F在得到這個信息,我如釋重負,能有父母全方位配合教育,再頑皮的孩子思想轉變那也只是時間問題。
我示意班長把王甜甜到辦公室。在短暫的幾分鐘內,我思索怎樣了解家中情況,得知她父母地址、電話,實施教育計劃……
王甜甜膽怯地站在門里墻角。看到她那猥瑣的樣子,我已沉入丹田的怒火又“呼”地噴到頭頂,只好再次水中按瓢,強忍怒火,溫和地走向她說:“王甜甜同學,今天課堂上老師對你怒眉冷眼不對,其實老師也沒有惡意,只是恨鐵不成鋼。你要諒解老師的難處,我擔任你的課之前咱們素不相識,無冤無仇??晌医影嗪螅氵t到也不是三回五回,如果班上同學都像你這樣,我這個老師怎么當啊。要是其他學生都要與你比著,換個角度,假如你是老師該怎么辦啊?”
上面說的這些話,我不相信是從自己口中傳出,像是外星人傳來的天籟之音,驚詫的我四處張望。我為自己骯臟的靈魂羞愧,明明是一只狼卻披著羊皮裝溫順,在別人麻醉之后吃掉之后又來吊孝。王甜甜似乎也感覺到我是黃鼠狼給雞拜年,設出圈套伺機等待中計后捆住手腳把她扔出學校院墻之外。她站在那低著頭,很冷靜地思考著應付災難的到來,給我出了一招,來了緩兵之計:“老師,我知道你對我好,真的,不騙你!”
不管是否真心,我還是為我的奸詐慶幸,功夫不負有心人,再硬的鋼板只要爐火不停都有融化的時候。我得寸進尺,上前又跨一步,拍拍她的肩膀,電影電視中鬼子們審訊我黨人員不都是假裝溫和,一旦得到有用的情報又槍斃了嗎?我雖不能那樣,但要不是作為她的老師,哄著她不在我的任期之內出亂子,我才不會這樣下賤到說違心話、做違心事的地步。
“謝謝你知道我對你沒有惡意。我知道你過的日子很難,像你這么大的孩子都該躺在父母懷里撒嬌呢,你卻柔嫩的肩膀上挑起你不該挑起的擔子。家里奶奶年齡大,又沒有父母的疼愛?!闭f到這,我看她有些感動,淚水在眼眶里蠕動打轉,決心繼續加溫。今天不是看她的眼淚,而是要得到她父母的地址和電話,在此關鍵時刻不能前功盡棄。人往往都是在感情最脆弱的時候一念之差,出賣了自己。
“我聽說,強調一下,我只是聽說,你爸爸媽媽出外打工已有好多年沒有回來,你不想他們?”
“我沒有爸爸媽媽,他們早死了!”
王甜甜咆哮起來,聲音又尖又高,屋內外的空氣也被這很突然的咆哮聲震驚,頓時凝固起來。她不管這些,繼續咆哮:“班長不是好東西,在后面嚼舌頭根子,打小報告!你也和其他老師一樣,看著表面溫和像個佛爺,其實內心壞透了,想開除我,直接攆我走得了,何必在這假慈悲,浪費時間!”
她沖出門外,跑回教室,不管上課老師和學生的存在,趴在課桌上嚎啕大哭。也許是太傷心,也許是太憤怒,兩肩不停地顫動,淚水像斷了線的柱子啪啪落在地上,濺起一片水花。全班同學怒目睜睜地望著我,此時只要有一個人帶頭,他們可能不問青紅皂白把我撕吃了。
為了讓學生明白我沒有欺負她,走到她的桌旁,像是對她其實是大家說:“我也沒有說啥,你哭什么?我只是問問你的爸媽……”
“你滾!不要煩我……我……我說啦,他們死啦,……我沒有爸媽……”
上課老師示意學生自習,走下講臺,輕輕地拉我出去,班長也站起來跟在身后。我也不知道說什么好,氣得渾身哆嗦,但我清醒地沒有忘記保護自己的安全,急忙安排上課老師和班長,好好觀察她的情緒,放學后看她是否進家。如有情況及時打我的電話。
剩下的時間我腦子很亂,躲在住室里蜷曲在地上,怕有人敲門,怕手機鈴聲響。當個教師真是的,沒事找事,有事又怕事。她遲到你閉只眼不就過去了,學習好歹只要安全不出問題,上級領導頂多說幾句,也沒有人扣你工資?。》且埽涫裁春脻h,當什么優秀教師,在班里學生看你那眼神,多窩火啊。今晚要是她有個三長兩短,我就是渾身長滿嘴,與誰說去啊;跳進黃河就是死,身子能洗清嗎?
第二天,我早早地站在校園,希望學生跑來告訴我好消息,或者安慰。但是都是我高興地看他們進校,失望地看他們從我眼前走過進班,此時的我還不如校園的一棵花草。王甜甜沒來,第一節沒來,一上午沒來,靜靜地,我心里好怕!
下午,我蜷曲在藤椅里打盹,王甜甜來了,輕輕地叫醒了我??此齼裳塾旨t又腫,我又心疼又輕松。十幾個小時的煎熬,這個坎過來了。
“老師,等奶奶去世后,我再出去打工?,F在我不想失學,可老是遲到,對不起!”
判若兩人!
“我哭了一夜,昏昏沉沉。我想明白了,其實你與其他老師不一樣,是關心我。我不到一歲,爸媽把我扔給奶奶就出去打工了。在外面生了個弟弟,不要娘,不要女兒,不要家了。去年,我奶中風癱臥在床上,給他們打了幾百個電話,就是不回。這又做飯,又伺候,還得洗,你說這是我能干完的事嗎?你說他們配做我的爸媽嗎?他們還不如死了呢,死了不給我們留念想。死了,奶奶能進敬老院,我能進孤兒院,吃喝有人管,生病有人治?,F在這個家,誰管???”
望著這一夜長大的孩子,我無言。想到以前對王甜甜的鄙視,羞愧自己靈的魂骯臟。只要求自己在課堂上學生不出問題,只要求自己期末班級在質量評估中的全鎮名次,沒有蹲下身與學生做朋友理解他們的需求,沒有做到培養學生全面發展了解他們的父母……
武洪民:河南沈丘人,中共黨員,大專文化,中學高級語文教師,已退休。周口市作家協會會員,作品散見于《周口日報》《周口晚報》《平頂山晚報》《宛丘文學》《詩夢文學》《情感文學期刊》《香落塵外》《中國國風網》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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